貴州雙升制藥有限公司（以下簡稱“雙升公司”）訴貴州長生藥業有限責任公司（以下簡稱長生公司）商業詆毀糾紛一案，雙升公司的訴訟請求是：1.判令被告立即停止針對原告所實施的商業詆毀行為；2.判令被告在《貴州日報》或其他全國公眾性媒體報刊公開登報聲明、消除被告侵權行為造成的不良影響；3.判令被告賠償原告經濟損失及律師費共計300萬元；4.本案訴訟費由被告承擔。

長生公司一審答辯稱：2002年11月15日，被告向國家知識產權局申請了名稱為“治療婦科疾病的栓劑及其制備工藝”的發明專利。2003年9月26日，被告以上述專利為優先權向國家知識產權局申請了名稱為“治療婦科疾病的栓劑及其制備工藝”的發明專利，該專利于2005年10月26日獲得授權，專利號ＺＬ0314××××.4，專利到期日為2023年9月26日。上述專利共有栓劑和制備栓劑的工藝兩項權利要求。被告在藥源網及快速問醫生－有問必答網站上搜索發現，該網站發布原告生產的國藥準字Ｚ20026596百草婦炎清栓各成分及含量信息與被告上述專利權利要求1的保護內容相同，落入了被告上述專利權利要求1的保護范圍。依照專利法第十一條之規定，原告未經被告許可而生產銷售百草婦炎清栓的生產經營行為構成了對被告上述專利權的侵害，造成了被告巨大經濟損失。

案件主要緣于：2020年3月30日，被告長生公司發出《聲明函》（未說明受函對象），內容為“貴州長生藥業有限責任公司（以下簡稱‘長生藥業’）做出以下聲明：長生藥業擁有中國發明專利‘治療婦科疾病的栓劑及其制備工藝’（專利號ＺＬ0314××××.4）的專利權。該專利于2005年10月26日獲得國家知識產權局授權，要求保護‘百草婦炎清栓’的配方和制備方法。長生藥業是受法律保護的、唯一的‘百草婦炎清栓’藥品生產廠家。長生藥業生產的藥品是唯一的、受法律保護的、可使用‘百草婦炎清栓’名稱的藥品。2019年2月3日，國家知識產權局專利復審委員會針對貴州雙升制藥有限公司提出的關于該專利的無效宣告請求做出審查決定，駁回貴州雙升制藥有限公司的申請，判定維持長生藥業的專利權有效。根據中國專利法的規定，任何單位未經專利權人授權，不得擅自制造、使用、銷售、許諾銷售、進口專利產品。因此，貴州雙升制藥有限公司未經專利權人長生公司書面許可，非法生產或委托生產、銷售、推廣、招投標等所有圍繞所謂‘百草婦炎清栓’產品開展的商業活動，都構成對長生藥業享有的上述專利權的侵害，應承擔相應的侵權責任。敬請社會各界知悉上述事宜，謹慎選擇，凡參與貴州雙升制藥有限公司‘百草婦炎清栓’產品的生產、銷售、推廣等一切以盈利為目的的商業行為的個人或單位，都將承擔侵權責任。特此聲明。附件：1.發明專利證書；2.無效宣告請示審查決定書”。

2020年4月16日，金靈公司向雙升公司發送《關于暫?！俨輯D炎清栓’合作的函》，內容為“貴州雙升制藥有限公司：我司于2020年4月2日收到集團公司發來的北京華科聯合專利事務所的法律告知函，該事務所受貴州長生藥業有限責任公司的委托，認為貴州長生藥業有限公司的‘百草婦炎清栓’產品擁有中國專利權。并稱未經專利權人書面許可，銷售貴司生產的‘百草婦炎清栓’，將構成專利的侵害，應承擔相應的侵權責任，并要求立即停止有關涉嫌侵害長生公司專利權的行為?，F全國各地市場的商業公司也接到貴州長生藥業有限公司就此事的聲明函，商業公司謹慎表示不愿再銷售貴司生產的‘百草婦炎清栓’，如全國各地藥品商業皆不愿配送，就算我司有意，也無法進行銷售。鑒于此，我司只得暫停與貴司就‘百草婦炎清栓’的相關合作，也希望貴司盡快解決此糾紛，以便再度合作”。

一審法院認為長生公司發送《法律告知函》、《聲明函》構成商業詆毀。因為商業競爭關系中，紛爭在所難免，法律保護公平合法的競爭關系，制裁通過詆毀等方式損害競爭對手而謀取商業利益的不法行為。涉案糾紛與專利權有關，專利法及其司法解釋倡導協商解決專利權紛爭，并允許權利人通過警告等方式實施一定的私力維權行為，對競爭過程中正當且適當的私力維權行為保持必要容忍度，但私力維權應限于披露客觀事實、提示法律風險、聲明維權意愿等合理范圍，借競爭而打壓對手、以維權而實施損害，以及在私力維權中超出法律容忍度的不當或過當行為均應受到約束和制止。

《中華人民共和國反不正當競爭法》（以下簡稱《反不正當競爭法》第二條規定“經營者在生產經營活動中，應當遵循自愿、平等、公平、誠信的原則，遵守法律和商業道德。本法所稱的不正當競爭行為，是指經營者在生產經營活動中，違反本法規定，擾亂市場競爭秩序，損害其他經營者或者消費者的合法權益的行為。本法所稱的經營者，是指從事商品生產、經營或者提供服務的自然人、法人和非法人組織”、第十一條規定“經營者不得編造、傳播虛假信息或者誤導性信息，損害競爭對手的商業信譽、商品聲譽”。依照此規定，商業詆毀行為主體系從事生產經營活動的經營者，行為表現為編造、傳播虛假信息或者誤導性信息，行為結果上損害競爭對手的商業信譽、商品聲譽。經審查，本案被告長生公司與原告雙升公司均系從事醫藥行業的企業，具有同業競爭關系，被告長生公司發送的《法律告知函》、《聲明函》內容包含虛假、誤導性信息，對雙升公司商業信譽造成了損害，已構成商業詆毀。

1.長生公司發送的《法律告知函》傳遞了虛假、誤導性信息

虛假信息，一般為沒有根據、無中生有的或者雖有但已然被歪曲的信息；誤導性信息，一般則指信息雖然真實，但未得以完整陳述，或者經斷章取義、宣傳渲染、誤導性解讀等，致人引發錯誤聯想的信息。我國1993年施行的反不正當競爭法第十四條規定構成商業詆毀的信息內容為“虛偽事實”，而2017年修訂的反不正當競爭法第十一條則將其規定為“虛假信息或者誤導性信息”，2019年修訂的反不正當競爭法沿襲2017年的規定，這一法律規定的沿革與變遷，在虛偽事實的基礎上，將虛假或者不合理的，以及不準確、誤導或者不必要的損害性陳述亦納入了構成商業詆毀的信息內容范圍。具體到本案中，被告長生公司以其擁有名稱為“治療婦科疾病的栓劑及其制備工藝”、專利號為ＺＬ0314××××.4的發明專利為由，就雙升公司生產銷售的“百草婦炎清栓”藥品向其提出侵權主張，并向雙升公司的合作客戶百靈公司發送具有警告性質的《法律告知函》，繼而又發出《聲明函》，該發函行為本身并無不當，但長生公司在該函件中傳遞了大量虛假、誤導性信息，超過了私力維權的正當、適當范圍。

第一，函件內容包含不實陳述。一方面，被告長生公司宣稱其“是中國唯一的合法‘百草婦炎清栓’產品生產廠家”、其藥品“是唯一的、受法律保護的、可使用‘百草婦炎清栓’名稱的藥品”。然而根據查明的事實，雙升公司“百草婦炎清栓”藥品系經藥品監督管理部門審批而獲準生產，該公司擁有合法生產資質。雖然雙升公司舉示的部分早期批文因其未能提交原件而在本案中不具證明力，但從其生產的“百草婦炎清栓”之藥品批準文號看，該藥品批準文號為國藥準字Z20026596，結合國家藥品監督管理局《關于統一換發并規范藥品批準文號格式的通知》（國藥監注[2002]33號）第一條“‘19’、‘20’代表2002年1月1日以前國家藥品監督管理局批準的藥品”之規定，能夠確定該藥品至遲于2002即由雙升公司所承繼的企業貴州奧鑫制藥有限責任公司獲準生產上市，一直沿襲至今，國家藥品監督管理局所編《國家中成藥標準匯編》的記載印證了該事實。而長生公司以其于2003年申請、2005年獲得授權公告的專利權，即宣稱其系該藥品唯一合法的生產廠家，此明顯屬于片面夸大其辭的虛假信息，該虛假信息的傳遞，變相詆毀并將損害競爭對手的商業信譽。

另一方面，被告長生公司宣稱“國家知識產權局已經確認長生公司‘百草婦炎清栓’產品專利權有效”、“該專利于2005年10月26日獲得國家知識產權局授權，要求保護‘百草婦炎清栓’的配方和制備方法”。然而專利權與藥品本身并不等同，國家知識產權局授予長生公司的是名稱為“治療婦科疾病的栓劑及其制備工藝”的發明專利，而該專利轉換為藥品生產上市尚需經過藥品監督管理部門的審批，發明專利的授權并不等同于藥品生產上市的許可。同樣，國家知識產權局針對雙升公司請求宣告長生公司專利權無效的審查決定，系維持長生公司名稱為“治療婦科疾病的栓劑及其制備工藝”的專利權有效而非確認長生公司“百草婦炎清栓”產品專利權有效，這是兩個并不相同的概念和法律范疇。長生公司將其專利授權等同于藥品生產許可，并通過具備專業素養的北京華科聯合專利事務所向百靈公司傳播該虛假信息，明顯具有混淆視聽以達成終止百靈公司與雙升公司合作之目的。

第二，函件侵權定性尚無依據。發明專利侵權與否，需要非常專業的判斷。雖然法律不能強人所難，不能苛求侵權警告內容完全確定和毫無疑義，但在行使警告權利時，應當注意措辭和限度，在披露詳實信息與法律規范的基礎上對涉嫌侵權行為作出合理提醒以供他人自主判斷，而不能以己之見左右或強加于他人而形成誤導、對他人正常的商業往來造成損害。長生公司既已就雙升公司生產銷售的“百草婦炎清栓”向人民法院提起侵權之訴，則當更加謹慎，尊重侵權與否的司法定性。而其在雙升公司對其前述專利權構成侵權與否尚無定性結論，且明知雙升公司具有合法生產資質并已向國家知識產權局申請發明專利的情況下，直接以其主觀判斷宣告“雙升公司的‘百草婦炎清栓’的核心技術正是長生公司對上述專利中所保護的技術方案，其圍繞‘百草婦炎清栓’產品所開展的一切生產、銷售等商業行為均屬于侵害長生公司專利權的非法行為”、“貴州雙升制藥有限公司未經專利權人長生公司書面許可，非法生產或委托生產、銷售、推廣、招投標等所有圍繞所謂‘百草婦炎清栓’產品開展的商業活動，都構成對長生藥業享有的上述專利權的侵害，應承擔相應的侵權責任”，并要求百靈公司立即停止與雙升公司合作、函告社會“敬請社會各界知悉上述事宜，謹慎選擇，凡參與貴州雙升制藥有限公司‘百草婦炎清栓’產品的生產、銷售、推廣等一切以盈利為目的的商業行為的個人或單位，都將承擔侵權責任”，此系不準確且主觀、片面的誤導性信息，該信息的傳遞明顯不具正當性和適當性。

第三，函件使用言辭存在偏頗。如“但是貴公司或因一時疏忽大意，或被雙升公司欺騙”之辭，明顯具有詆毀之意，已經超過了正當的警告范圍；又如，“貴公司是全國知名制藥企業，也是備受矚目的上市公司”的表述，系借百靈公司對商業聲譽的顧慮而達成要求其停止與雙升公司合作的目的；再如，“立即停止與雙升公司之間的合作，停止生產雙升公司‘百草婦炎清栓’產品以及與此相關的一切商業活動”并限30日內予以書面答復之要求，明顯具有強令之勢，超過了必要的、適當的警告限度。

第四，函件披露事實并不完整。長生公司僅揀取了于己有利的事實載入函件內容，而未客觀陳述其與雙升公司之間圍繞“百草婦炎清栓”藥品發生的系列爭議與完整事實。長生公司陳述其擁有專利權，而對雙升公司及其所承繼的企業長期以來經有關部門批準生產“百草婦炎清栓”、雙升公司就其用于治療婦科疾病的栓劑與制備方法于2017年向國家知識產權局申請發明專利的情況等信息只字未提；長生公司宣稱其專利權經審查被維持有效，但卻隱瞞了雙升公司已經提起宣告其專利權無效之行政訴訟且被法院所受理的事實。如前所述，信息雖然真實，但未得以完整陳述，易致人引發錯誤聯想，從而產生誤導。長生公司未完整披露觸發雙方紛爭的事實信息，因信息不全面、不準確而誤導受函對象，從而影響作為受函對象的百靈公司作出是否繼續與雙升公司進行合作的商業判斷，進而影響雙升公司的利益。

基于以上所述，長生公司在其函件中，將部分沒有依據的信息、不完整的事實及未經定性的論斷，向其競爭對手雙升公司的客戶百靈公司進行傳遞，且言辭不當，明顯帶有主觀故意性，符合不正當競爭中經營者傳播虛假信息和誤導性信息的商業詆毀之行為表現要件。

2.長生公司的詆毀行為損害了雙升公司商業信譽

綜觀函件內容，前述虛假、誤導性信息呈現在關鍵位置且占據了大量篇幅，已足以影響百靈公司之商業判斷。長生公司向百靈公司發送案涉函件后，百靈公司之子公司金靈公司即致函雙升公司暫停合作。金靈公司向雙升公司發送的《關于暫停‘百草婦炎清栓’合作的函》內容可證，該公司暫停與雙升公司合作的直接原因，即系長生公司在函件中將獲得專利授權直接等同于藥品生產許可、將維持己方專利有效直接等同于對方專利侵權等虛假、誤導性信息，以及長生公司作出的立即停止合作等強令言辭。長生公司之不當函件內容，已經產生了損害對競爭對手雙升公司商業信譽之直接后果。

長生公司與雙升公司之間圍繞“百草婦炎栓劑”藥品及相關專利權的紛爭由來已久。從長生公司發函的動因、行為與結果來看，長生公司就與其雙升公司之間久而未決、已進入司法程序但尚無定論的紛爭，委托具有專業資質的專利事務所，直接向雙升公司具有一定潛力與實力的長期合作客戶，發送含有大量虛假、誤導性信息的函件，明顯意在通過私力行為否定雙升公司生產“百草婦炎清栓”藥品的合法性，從而排擠作為競爭對手的雙升公司的市場份額。該行為已經超出了法律對于私力維權的容忍度，且直接造成了損害雙升公司商業信譽的結果。據此，應當認定長生公司向雙升公司之客戶百靈公司發送《法律告知函》的行為構成商業詆毀，長生公司應當承擔由此引起的民事法律責任。

一審判決被告賠償原告經濟損失及維權合理開支共計100萬元等。

被告長生公司不服上訴，二審法院判決駁回上訴，維持原判。